景德镇“刘伴城”:“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2025-09-28 16: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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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陶文旅这个平台,我能干成什么?如果非要总结,我更喜欢‘陪伴’这个词,陪景德镇一路走来,伴它一起成长。”刘子力这样回应。

谈起“瓷都”景德镇近十年的变化,土生土长的刘子力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执掌”的国企——景德镇陶文旅集团深度参与并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部分面貌,有人私下称其为“刘半城”。

“没有陶文旅这个平台,我能干成什么?如果非要总结,我更喜欢‘陪伴’这个词,陪景德镇一路走来,伴它一起成长。”刘子力这样回应。

新加坡“城市规划之父”刘太格评价刘子力及其团队打造的陶溪川“亲切、精致、浪漫”。这个由工业废墟改造成的文化街区如今成为全球很多陶瓷爱好者的向往之地,每年吸引的游客量是这座城市常住人口的10多倍,形成“陶溪川”现象,还登上过美国《纽约时报》。

即将退休的刘子力信奉金庸笔下“大闹一场,悄然离去”的人生哲学。这场“大闹”既是景德镇城市转型中不可忽视的一章,也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生动注脚。

(一)曾破碎的陶瓷梦

赤陶红砖的建筑线条简洁有力,由2023年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英国建筑设计大师戴维·奇普菲尔德设计的陶溪川大剧院,与街对面的陶溪川文创街区遥相呼应。

在这一街区,包豪斯风格的厂区经过改造,既保留了传统韵味,又焕发着现代气息。在这块面积不足3平方公里的空间,各式展览不断,年轻人摆摊卖瓷,游客如织。

远处,一根保留完好的烟囱沉默地指向天空,如同一座时代的纪念碑。刘子力常站在这里,思绪不时回到30年前。

1995年,景德镇42家国营瓷厂全线停产,六万职工下岗,仅剩800余人负责善后。如今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展出的那些破损窑体,正是当年留下的痕迹。

彼时,国营瓷厂与市场严重脱节,冗员严重。日复一日,瓷厂被这些看不见的重负压垮。

国企改革大潮汹涌而来,景德镇提出“大船搁浅,舢板逃生”,要求各厂“划小核算单位、分块承包经营”。

时年30岁的刘子力被派到红旗瓷厂任厂长助理,一年后升任厂长。他出生于当地一户普通的技术人员家庭,19岁中专毕业后进入瓷厂工作,从车间财务核算员做起。当时的红旗瓷厂,账上没钱,银行欠贷,有3600多名职工要养活。400多名中层干部,只留60多人,其他人全部下岗。

说起当年,刘子力说,那一代工人中不乏理想主义者,他们能忍受生活的艰苦,却无法承受职业的崩塌。随之被击碎的,还有“陶瓷人”的尊严,他们居住的宿舍楼逐渐破败成污水横流的棚户区。任厂长后,刘子力把车间租出去,用租金给留守人员发工资;拿到2300万元拆迁款后,立刻拿出1800万元补缴职工社保医保。

2011年,他被任命为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总经理,再次面临残酷的抉择。按照市里方案,所有国营瓷厂全部解散,留守人员下岗,面积100多亩的宇宙瓷厂挂牌用于房地产开发。这个厂区,曾是中国对美国出口陶瓷的最大企业。

“我们经历过一次绝望,不能再来一次。”刘子力在干部大会上说,要重新出发,讨回陶瓷工人的荣耀。

“世界可以再建一座曼哈顿,但再也建不成一座景德镇。”刘子力说。他和团队远赴德国罗森塔尔瓷厂、英国韦奇伍德博物馆考察,到北京请教顶尖专家,最终让市里相信:工业遗产不是包袱,而是财富。房地产开发计划终被叫停。

正是这个念想,催生了陶溪川。

(二)陶溪川在生长

刘子力不喜欢别人把陶溪川叫做“网红街区”。他追求生命力,就连曾经这一街区工地围挡上写的都不是“施工重地,闲人免入”,而是一句“陶溪川在孕期,在生长”。

2015年3月19日,由国营宇宙瓷厂旧址改建成的陶溪川文创街区试运营。傍晚时分,数十个年轻人推着小车,在老厂房前摆开摊位。刘子力站在街角暗处,数着过往的人流。

“当时心里没底。”他后来回忆,有人说这是作秀,撑不了多久。没人想到,这个一度停工八个月、差点夭折的项目,如今已吸引3.1万名创客来此创业,累计有58个国家和地区的4000多名艺术家驻场创作。

质疑从未停止。有人建议把陶溪川做成商业综合体或陶瓷大卖场,还有人主张围起来建景区、收门票。但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张杰等专家的影响下,刘子力逐渐坚定了文化保护与创新并重的理念:不追求昙花一现的短期效益,而着眼于能够扎根生长、持续发展的未来。

不拆一栋老厂房,不覆盖墙上的旧标语,就连十五六根早已不冒烟的烟囱,也坚持保留,市里也支持了他的想法。如今走在陶溪川的街上环顾四周,可以看到从20世纪20年代到90年代不同风格的建筑。

刘子力喜欢《论语》里“君子不器”四个字。瓷器只是载体,人才是根本,他希望陶溪川能成为创客扎根之地,而非漂泊之所。为此,陶溪川推出日租30元的公寓,六个月一换,让年轻人愿扎根、有盼头。

如今,最早那批创客中已有人成为行业翘楚。越来越多年轻人在这里恋爱、成家、买房,把生活融入瓷都。有法国女艺术家驻场创作,后在景德镇成家;也有学生的作品被日本画廊看中,收获颇丰……

“文化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要实实在在地养活人。”在刘子力的构想中,陶溪川的第一主人不是游客,而是创客,“游客是来体验的,创客是来生活的”。

目前,陶溪川95%的创客来自外地,其中逾八成拥有大专及以上学历,累计登记版权六万余项,涵盖陶瓷之外11类手工艺门类。

“陶溪川像一篇散文,形散神不散。”刘子力说,“神”就是这片土地上一代代陶瓷人真实活过、挣扎过、创造过的血脉,这些血脉融入每块红砖、每寸土地,自在生长。

回望来路,很多人问什么是陶溪川模式?在刘子力眼中,“其实没有模式,只有态度,对历史的态度、对人的态度、对未来的态度”。

(三)水泥柱“三大美女”

一个秋雨初歇的午后,刘子力在陶溪川锅炉房前驻足。

他仰头望着三根支撑蒸汽管道的水泥柱,忽然对身旁的人说:“我把它们称为‘三大美女’——大美、二美、小美。它们在这里矗立了四十多年,见证了三代瓷厂工人的喜怒哀乐和世间沧桑。”

2012年夏天,陶溪川还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废弃厂房时,刘子力“撺掇”着原景德镇十大国营瓷厂老厂长许绍文、刘火金等人做起“陶工口述史”。

没有经费保障、没有专业团队,只有一腔热忱。他们带着录音笔和一台老旧的单反相机,走访了数百位与陶瓷相关的老人——挛窑工、拉坯师傅、退休厂长……原本计划采访100人,最终名单扩大至500多人。

这件连专业团队都望而却步的事,几位老厂长却坚持了下来。“过去我们在瓷厂里做泥巴,做口述史力不从心,硬着头皮做。”67岁的许绍文笑着说:“到后面自己都佩服自己,靠的就是一股劲儿。”

那些几近被遗忘的物件和记忆,被他们一件一件“抢救”回来,搜集了从公章、锣鼓到饭菜票等十多万件物品,都被保存在由瓷厂烧炼车间改造而成的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中。

正因如此,2017年,博物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之创新奖”。

馆内令人动容的,除了老物件,还有一面巨大的电子照片墙。成百上千张瓷工的黑白照片缓缓轮换闪现,这些都是许绍文等人从各大瓷厂档案室精心扫描出的入职照。

有一次,一名60多岁的老人意外看到里面有祖父的照片,确认后一度哽咽,“我家里都没留下爷爷年轻时的照片。”

这份对记忆的情有独钟,也体现在陶阳里历史文化街区的改造中。当看到工人正在清除石缝中的青苔时,刘子力急忙上前制止:“这青苔长了几十年,清掉就没有了岁月味。”

游客在江西省景德镇市陶阳里历史文化街区游览。新华社记者刘金海摄

从瓷厂工人到陶文旅集团掌门人,刘子力见证过景德镇的辉煌,也亲历过瓷厂破产改制前后的凄凉。这些经历,成为他守护这份记忆的原动力。

如今,退休瓷厂老师傅们常常坐在旧窑砖铺成的广场上,看着年轻人摆弄新潮的创意陶瓷。过去与现在相遇,仿佛从未分离。

(四)转身

无论是邀请国内外顶尖团队打造陶溪川,还是推出吸引外国艺术家的“候鸟计划”,都可见刘子力的雄心——培育出一张世界级的文化名片。

在他看来,“世界级”并非规模与流量的简单堆砌,而是一种文化态度与品质的坚守——既要扎根于景德镇千年不熄的窑火,又要能用当代语言与国际对话。

“不一定要做中国最大,但要做全世界最有特色。”刘子力说。

游客在江西省景德镇市陶阳里历史文化街区游览。新华社记者刘金海摄

2013年前后,景德镇一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民窑窑址惊现盗洞,市里点名要求陶文旅集团保护挖掘。刘子力二话不说,调人清瓷片、做编号。

刘子力坦言,面对这些年的重压,自己曾一度差点扛不过去。“有段时间公司不能融资,集团还需持续投入老城保护、产业升级等长期项目,资金链压力巨大……”

陶溪川文创街区夜景。新华社记者刘力航摄

但让他欣慰的是,当初的愿景正在逐步变为现实:陶溪川已为3万多名青年创客提供平台,2024年运营公司营收达9.69亿元,项目还被评为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园区,并荣获中国最佳历史文化旅游项目金奖。

2026年,刘子力已到花甲之年。他说自己退休后会“害怕”再走进陶溪川。“陶溪川是未完成的事业,就像一件即将交付、却又让我不舍的瓷器作品……我参与培育了它,希望它的未来变得更好。”

未来,陶溪川将如何发展?刘子力不去想也无法预料。在他看来,“大闹”过后就该悄然离去。所谓“大闹”,是“做建设性的、有价值的事”。

无论如何,刘子力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千年瓷都”转型历程中一个生动的注脚。(记者:赖星、黄浩然;参与记者:陈毓珊、陈璞、朱雨诺、张东阳;视频:郑开君、王沛、汪宗楠、郭杰文;鸣谢:UCN纪录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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